2014年6月5日星期四

想象一九八九


        说好每年这个时候写一篇文章。以前我五月下旬便开始动笔,稀稀落落写十多天成文。但这几天我实在太懒,眼看这天徐徐临近,心中却烦闷如一壶煮过头的开水:热力还在,却不是那番滋味。在今天这最后时限,我比以往提早出门跑步,回来洗一头冷水澡,赤身又把衣物洗净。满身是疲倦,满身是迟钝。闭目遐思还是出现了二十五年前的那番场景。剩下的时间,索性睁眼如缺月,写一点吃力的文字算是交代——说有敷衍的嫌疑,我不否认。
        几天前读到一首诗,最后几句是:“把食物散给乞丐,把事情告诉给路人。我的爱人死了,你知道吗:她死得枉。”令我悲伤了很长时间。革命吞吃了它的儿女,而它至今仍然高贵:因为它是这个国家的血液,甚至是魂魄。老师反复告知我们,我们社会的发展,便是靠一次又一次的革命。我们繁荣,我们强大,因为我们造反有理——所以六七岁孩子稚嫩的脖子上,都有一条被血液染红的圣神丝带。而且没有人对此感到恐惧。
        我也是戴着这样一条红领巾长大。那大概就是崔健歌中的“一块红布”,不仅遮我视线,还把仅能看见的景色染红。或许九零后我的同龄人,都是这样成长。我们自然是幸运的,成长在开放的年代:毕竟笔者还能写出这样一篇文字,而不是给组织抄送一份思想汇报。另一方面,我们有是不幸的,我们成长在一个比我们还年轻的社会。我们还没有学会公民的责任、理性与沟通;还没有学会与陌生人相处的秩序,缺乏遭遇“世界”的准备。手中武器只有苍白的道德大棒,以及,那些没有翻来覆去没有创新的国骂。更糟糕的是,我们面临着人类史上资源投入最为庞大的言论审查机制。现在的中国,你几乎不能找到一个比它更精密的社会系统。立体查杀、防患未然、事后追究,我们这开放的大国在几行小字面前总是战战兢兢。
        但是终究有大坝拦不住的洪水,以及野火烧不尽的草地。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政治禁闻。它们可能藏身在一杯盖碗茶中被茶客传递;也可能化身为一封匿名邮件,在网络的世界中跌宕沉浮。它们的命运便是我们的命运,我们的高低也取决于流言的高低。这些流言蜚语塑造了我们,也禁锢了我们。我们所有关于历史的想象,情景的复盘,都依托这些碎片而不真切的语句。这或许就是大多数保持基本好奇心的人们,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。只有那些具备更进一步好奇心,也掌握更多资源的人,才能去寻找更真实的历史,辨别杂芜的叙述。可以说,于大多数人而言,政治禁闻仅仅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与想象力的锻炼;他们需要的不是真实的历史叙述,而是一种从众的、符合自己审美与经验的、可理解的画面。
        就八九事件而论,有人第一反应是血光漫天的大屠杀,有人能想到六月一日广场上的温馨一幕,有人却想到那几辆被烧毁的坦克与反革命暴乱的沸反盈天。与此相关,前一段时间我在博客上试图纠正一个概念。我反对使用“六四事件”这样的词语来概括整个春夏之交。相较而言,我更赞同“八九学潮”、“天安门事件”、“八九民运”。我的理由是,这样避免将一系列抗争过程简化为六月四日凌晨的流血屠杀。最根本的区别在于,前者让人倒叙地回想起整个事件,从大流血大抓捕开始构架悲剧性;后者却允许人平静而全面地审视,四月丧钟开始敲响、五月学生广场抗争……最后凝结成复杂异常的观感。
        一九八九,离我们本身就很远。而现在,更是浓缩成一道背影,或者说一种想象。或许只有当年全程参与、投诸巨大社会关注、最后被深深伤害的香港社区,才能坚持把六四打造成自身的一面旗帜——一面残破的受伤的旗帜。写作此文的时候,想必维园的烛光已然把港人的面孔照得清晰,照得勇毅。
        我读书最怕看见几个词眼:“黄雀行动”一读到必定流泪不止,心中悲哀无法控制地弥漫。一片冰凉。当然,这也是我的一种想象。这种想象,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。我相信我的想象,但很多人对我嗤之以鼻,认为我被境外某个瞎子操控。他们否认二十五年前的一切,认为屠杀是为了拯救这个国家,开枪的人是英雄。我不确信说这话的人是否还带着红色丝巾;至少我认为他是不愿意取下来的。在他们的想象中,可能出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:一艘巨舰将顷,站在右边的人多于左边的人,为了维持稳定只好把右边多余的人扔进海里。这样的历史想象,很精彩,也很野蛮。
        某人吃了一盘红烧肉之后,擦擦嘴说:“人治也不是不可以。”于是他被神化,其他人被奴化。曾几何时,我们在他的带领下,整齐划一地进行历史想象。我们关于社会发展的解读变得僵硬、铁血、原始、残酷。他带来了革命的理念与工具,却没想到恰恰就是这些东西,把他一手打造的先进文明狠狠击碎。他带来了历史虚无主义,现在却被它所吞噬。虽然他的遗体还原封不动躺在水晶棺,但是对他的评价却早已模糊了他的身影——或者说,关于他的历史想象。
        我接触了太多同龄人,他们零零散散总能讲一些二十五年前的故事。他们坦白,他们对自己的历史想象并不自信。但是他们并未因此而试图改进。我知道他们大多能翻墙——这对于我们而言几乎是没有难度。但是他们就算翻墙,也似乎并不热衷于厘清二十五年前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。好像每一个人的记忆中都缺少了一个年份,缺少了一阵天崩地裂的痛感。现实如此,历史却翩翩远去。我不由追问,那一份缺失的历史想象,去了哪里?更进一步,我们想象历史的热情与动力,去了哪里?甚至现在还涌现出另外一些过于可恶,或者过于愚蠢的人——他们竭力阻拦他人正常的历史想象。他们很少来自体制内——相反,还可能来自深受体制伤害的中下层——却费尽心机阻挠一切敏感的活动。当想象力遭遇暴力,结果可想而知。
        成都一位读书人曾经指出:“墙所要建立的,是一个受控制的中文信息圈(尤其是简体中文信息圈)。认为墙只是墙信息(似乎有很多大 V 也这样认为),真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!所以人家在红墙里,你在防火墙里。”我认可这番见解。梁文道也有过观察,他认为现在青年反体制思潮之所以大不如前,是因为物质生活有了可见且可观地提高。通观两者,我们便知道受众对于言论管控强大的忍受力,来自于一个并不高明的隐形分级制:对于那些受过良好教育并且需求翻墙的人,官方放任自流,对翻墙行为听之任之;对于那些没有翻墙欲望或者没有条件翻墙的人,官方提供墙内发达而受控的信息。翻墙的精英因为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,所以降低对墙的反感;甘愿留在墙内的人更不存在反叛心思。这样不仅形成墙内受控的信息圈,还造成一个严重的后果:信息不对称——特别是历史想象的不对称。我很早之前便观察到,草根与精英之间割席而战,得利的是专制力量。这是反专制力量的自我消解,信息处于严重堵塞状态。因为草根(数量优势)与精英(质量优势)缺乏有效的沟通机制,难以达成相同的历史想象,也不可能建立相同的利益诉求,所以民间社会发展异常缓慢。
        在这样的情形下,“六四”二十五周年过得太狼狈。那些网络上鸡零狗碎的春秋笔法,以前我还会看几眼,感叹历史与人心的力量。现在却心生烦闷与无奈。是啊,这些零散的纪念有什么意义?你我都知道,它们终将如老兵一般凋零。或许就在明天,最后一位天安门母亲便会被逮捕或病亡;你心心念叨的那位研究民运的学者就被抄家被痛殴被扫地出国。而那些在墙内或者墙外的人看都不会看一眼。海外民运圈还是海外民运圈,国内五毛党还是五毛党,精英还是保持优雅的动作喝咖啡,草根还是一边仇富一边低头哈腰地赚钱。他们的历史想象中根本就没有你们,你们嘶叫挣扎你们困兽之斗没有人听到。这或许有些残忍,但却不是假话。
        诗人期待“把事情告诉给路人”,我们期待把历史的想象力还给公众。现在已经来到六月五日,我应该停笔。窗外响起火车的汽笛声,它从远处传来,又传向远处。大四即将肄业的学长醉酒归来,在草地上说着清醒时不敢吐露的心声。我这样看着,心情渐归平静。生活才是最美好的想象力,它支撑了所有的平凡和所有的伟大。我祝福生活本身,也祝福这份美好的想象力。这一壶烧过头的开水,便让它在仲夏时节蒸发干净——趁它还有些热力。
六月五日凌晨,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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